各位同学、各位老师,今天我算不上是来演讲的,因为工作繁忙,我准备得还很不充分。但我感到应该来,不仅仅是因为世界读书日,同时也想向大家借此机会介绍一下我们复旦图书馆的新馆长陈思和教授。前不久,在新老馆长交接时,我就想来的,但是我因病未能亲临,所以今天我一定要来。 图书馆馆长是一个十分崇高的职位,葛剑雄馆长和图书馆各位同仁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把工作做得如此之好,很不容易。后来,葛剑雄老师向学校提出来,因他年龄大了,准备从馆长这个繁重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所以学校开始酝酿新馆长人选,而我脑海里首先冒出来的就是陈思和老师。后来,经完整的组织程序正式任命陈思和老师为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遗憾的是我未能参加交接仪式,但是我给陈老师一个短信,概括起来一句话:“复旦的图书馆馆长是一个崇高的职位,希望您引导我们的学生来读书,读好书。” 我今天由此切入,谈一些我关于读书的感受。 (一) 首先,我通过推荐他的一本随笔集的方式来介绍陈思和老师。当然,这个介绍完全依照我自己的感觉。我们两个在复旦快40年,我已经满40年,陈老师比我少2年。在我任副校长和到北京任职之前,我和陈思和老师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是有一个机会,就是我刚任副校长的时候,学校党委常委会曾决定由我统一分管文、理科的学术科研工作。我是搞理科的,这个任务对我来讲是件非常困难的。所以,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注意搜集一些我校文科教授的著作来读,其中就包括陈思和老师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可以说,这是引导我真正进入阅读文学研究领域的第一本书。当时,我在文学方面的素养很不够,也无法完全理解这本书的意义;但是通过这本书,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了比较完整的认识,也为我后来的文学阅读开了一个书单子。在那个时期,我和陈思和老师互相远视过,但从未有机会当面说过话,所以我把这个阶段说成是我和陈老师是“神交”,而且这个神交还是“单恋”的,因为陈老师不可能通过读我的专业著作来了解我。 很遗憾,也很有意思的是,我统管文、理科实际上只有两个多礼拜。两周后,学校觉得不行,说你还是管理科,文科由另外的人来管。但不管怎么说,这给我创造了一个机会,使我对陈老师有所了解。 我真正跟陈老师有接触,是从我回来当校长开始。那时我也是有意搜集我校各个学科的教授们的著作,有些教授也会赠送我他们的著作。因为无论能否真正读懂,我起码得学习一下。否则,作为理科出身的人,在面对复旦大学的人文和社会科学的时候,我会觉得心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2009年3月24日——在我到复旦当校长两个月以后——我做了一个报告,其中就讲到这个观点,因为我不是很懂文科,但文科对复旦来讲又非常重要,所以我一定要认真学习。从那时起,我就读了不少文科的书,我对陈老师的也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去年暑假,他送我和我爱人的一本随笔集,书名叫《1966-1970:暗淡岁月》。我还是通过推荐他这本小书来介绍陈老师。这是一本小小的随笔集,或许花三个小时就能读完。可能陈老师自己对这本随笔集不会太重视,因为它不是一本学术专著,但我恰恰想来谈谈这本小册子。 用陈老师自己的话来讲,这本随笔集是“记录了这段虽然微不足道,但是闪烁真实的生命之光的少年岁月”。1966年的时候,陈老师应该是13岁,他的这本书名叫“暗淡岁月”,前面写上1966-1970。我仔细看了,这个“暗淡”用的是黑暗的“暗”,而不是另一个“黯”。这个“暗”在物理学上就表明是一种光线上的不足;而“黯”的意思则是抽象的暗,更强调精神上的暗。可见,陈老师选择书名时,对这两个字是有所考虑的,他不愿意用“黯”字,即便在1960-1970年的文化革命初期的疾风暴雨时期,陈老师和他的邻居、同学等“草根”,仍力图保持一点“生命之光”。在我看来,在“暗淡的岁月”里确实仍然有生命之光闪烁,这光哪怕微弱,但显得很美、很珍贵。 我感到,陈老师确实是图书馆馆长的合适人选——我们需要把这样一个闪烁生命之光的人任图书馆馆长,让图书馆也闪烁生命之光。 (二) 中国人说“文如其人”,尤其是读一个人的随笔、散文,就是读他这个人。因此,我个人是十分喜欢来读随笔和散文的。 《1966-1970:暗淡岁月》这本书不算是一本学术著作,是陈老师略有闲暇时留下的文字,但恰恰反映了他的真性情。我觉得随笔、散文质量和水平高低,不仅是文字或写作技巧要好,更重要的是看作者是否真诚,是否敞开心扉、吐露真性情。随笔、散文是作家与读者的直接对话,文中哪怕有一丁点的虚假,你就能感觉到。因此,如果一个散文、随笔作家没有敞开心扉,那么他的作品就必定没有什么可读性的。如果我们用“真诚”这个视角去鉴定散文和随笔这类作品,你会发现有些作家曾经任过高官,即使退休多年,他所写的随笔、散文中总也免不了有种颐指气使的习惯,因为他少了“真诚”。散文不同于小说,小说是作家通过人物的塑造和虚构情节来表达作家所认识的人性和他的价值观。这种表达不是直接的,是通过人物和情节来展开和表达的,免不了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了一些东西。所以我们阅读小说时,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在精神上去“破蔽”。 我们除了要享受散文和随笔的文学之美,还要体验作者对人的关怀。陈思和老师的《1966-1970:暗淡岁月》体现了对普通人的关怀。关于“文革”这段时期的写作很多,也有很多研究性的著作,但这些著作大多是围绕大事件、名人或高层政治斗争来展开的。然而,描述在“文革”大背景下普通平民百姓家庭的生存状态的作品却很少,或许有人认为其不重要。我所强调的平民百姓家庭,是指家庭里没有“造反派”,也没有人直接被“批斗”。因为,如果是直接卷入“文革”漩涡的家庭里总会下意识地想要隐瞒或遮蔽一些东西,抑或是要吐露所受的苦难。这类作品着实不少。陈思和老师的这本随笔给我们展现的恰恰是在“文革”大背景下平民百姓家庭的生存状态。尽管陈老师当时只是个少年,但他观察十分仔细,感受是切身的。阅读《1966-1970:暗淡岁月》这本随笔,你能读到当时最普通的草根对当时社会状况的感受和“文革”的疾风暴雨对一个普通家庭及其亲朋故旧的影响。本书中的每一篇,如“凤凰村的邻居”、“一笔带过的往事”等等,都映射了那个年代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你可以读到上海的老建筑和迄今的历史沿革;你也能读到当时上海平民如何生活,住什么样的房子、在家里怎么睡觉(那时候面积都很小,桌子底下晚上也要睡人)等等。陈老师对那时上海城市的生活作了非常平实的描述。虽然我也在上海念了小学和初中,但小学之前我在农村,中学刚开始就下乡插队了,所以我在上海生活的年头不多,印象也不深刻。读陈老师的书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的一些生活感受,很能够打动我的心。 我非常佩服陈思和老师用如此高雅、平实的笔调来描写那个悲惨的、充满暴风骤雨的年代。文中没有煽情的激愤,没有恣意的宣泄,也没有哗众取宠的描写。这是其他同类书所少有的。我的评价是,心静如水、娓娓道来,充满了对普通百姓的关怀。我感觉,《1966-1970:暗淡岁月》不仅是观察和研究文革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窗口,它还有其重要的社会学研究的意义。 (三) 从《1966-1970:暗淡岁月》你也可以读出陈思和老师从事现当代文学评论研究的逻辑必然。他在“《水浒》这部书”一篇中就讲到他家墙上贴满了“水浒”人物的香烟牌子,外祖父给他讲水浒人物并且以此做游戏,比如,外祖父说“九纹龙”,你必须能答“史进”,……。他的外祖父是老一代人,虽然文化水平可能不是很高,但是会读书,他给陈老师对“水浒”进行非常仔细的“文本细读”,而且从里面读出如,宋江和晁盖的真正矛盾在哪里?为什么要把某些人“逼”上梁山,用的是什么计策,等等。从文中我们看出,陈老师儿时的那些训练,几乎已经奠定了他未来的学术道路和基本研究风格。后来我在读了陈思和老师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研究和关于巴金的研究,等等,均可见得陈老师特别注意“文本细读”,我相信这对于文学评论来讲是极其重要的。所以陈思和老师有这么一句话,他说:“经外祖父的文本细读,梁山好汉传为美谈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内幕被揭开了,一切都变得十分可怕,难以接受。……”显然,细读和粗略地看《水浒传》是不一样的。在当时背景下,即使陈老师当时只有13岁,但通过阅读《水浒》已经感觉到了现实中政治路线斗争的复杂性。一个少年当时对社会大潮的观察可能是幼稚的,但这些记忆和思考一定是刻骨铭心的。我相信陈老师外祖父对他各方面的影响仍然存在。 我引述他自己的一个说法——也体现了一种社会和人文关怀——陈老师这样写:“我有一种莫名的隐忧,而且我一生的道路都跟这种隐忧保持着紧密的关系”,我相信这句话是他发自内心的。我们若由《1966-1970:暗淡岁月》先了解他,再读他其他的著作,就会明白这种隐忧其实始终体现在他所有的著作里面。而且陈老师还担心:“这种隐忧如果一旦消失的话,那么我就会再度的迷失内心深处的独立和怀疑能力,并且主动向集体意识靠拢”。我们必须注意到,当时疯狂的“集体意识”压抑了个体的意志,每个人都沦落为一座庞大机器中的“螺丝钉”,淹没了人性的光辉,导致了社会的惨状。陈老师从来没有疏离过这种隐忧,他说:“我似乎走出了这个隐忧,但其实我一生都没有走出这个隐忧,也没有走出外祖父的这种影响,这仿佛是一种宿命”。常怀隐忧,是对陈老师的又一个强烈的感受。或许,从他为朱维铮先生去世写的悼诗中也能看出他的隐忧:“为学曾闻媚世穷,先生白眼看鸡虫。反戈旧垒真标的,祛魅前朝伪圣统。”我相信陈老师不仅在写朱老师,而且也是他自己内心的一种表白。 (三) 谈了我对陈老师这本随笔集的感想后,我想再谈谈我们这代人,尤其像我这样的“理科男”的阅读史,也是很有意思的。我是出生于贫穷的农村家庭,家里没有知识分子,我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工农兵学员”。所以,家里既没有藏书,从小就没有人来教我该读什么书和怎么读书。在社会动荡巨变的背景下,我们这些人的读书史和引出的教训,有助于在座的年轻人了解我们这一代“理科男”。此外,你们或许还可以从中获得一点教益。 儿时没有读书的机会,到了读书的年龄,却是又“下乡”,又是“破四旧”,朋友和邻居即使有几本书也早就被烧掉,即使没有烧掉也没人敢拿出来,你去借的话也不可能有人借给你(陈思和老师的随笔集也提到了),所以当时我们很难找到书。我在的农村“下乡”时的年龄是18到24岁,是成长的最关键的时期,对读书有一种渴求。但是,当时我能找到的书除了马列毛著作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了。我自己梳理了一下,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还有《辩证唯物主义导论》。读了这些以后,我能读懂列宁的《哲学笔记》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等等。还有一本书就是我当“赤脚医生”的必读书《赤脚医生手册》。这是我在那个年代能读到的东西,城市里孩子可能比农村略好些。现在想来,恰如耶鲁大学心理学家Daniel Jr. Levinson在其《一个男人的生命四季》一书中说过:“早期成人阶段的一个关键任务就是要找到一名好的导师。”导师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引导其读书和读好书。 上了大学以后,按理说进了“知识的海洋”,是可以到图书馆去读各种各样的书。但是很遗憾,那时候我被指派读化学。因为我初中一年级都没念完就来读大学的化学专业,困难显然不少。在大学里,既要补中学的数、理、化知识,又要跟上大学的课程。所以,当时根本没有精力再去读其他的书。所以我有一直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即,在本应是情感丰富、想象力发现的年龄,我却只能把精力放在读理科的书上,努力学习和训练“逻辑推理”。“文革”剥夺了我们这一代“理科男”的人文阅读机会,我至今感到十分可惜。 然后,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一些中国的人文思想著作又被印了出来,各种西方的思想著作也被翻译介绍进来了,因此有很多书来读。这时候我差不多要进入到研究生阶段的学习了,还是要读很多科学著作,即在我该接受严密逻辑推理训练的时候,那种激发想象力、思想和情感的书才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又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研读。尽管还读了如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和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等与科学哲学相关的著作,但这对我个人整体知识结构带来了极大的缺陷。所以,本该进一步培养理性思维的时候,而我那时却充满了韧性,靠着冲动在引导着我的行为。由此,我意识到一句话的意义,即,“如果你因为种种理由不读书的话,那你就会一辈子不会阅读,于是你也就是一辈子不会生活。”你能活着,但不是真正的会生活。 直到我后来去北京工作的期间,尽管工作忙、出差也很多,但却能真正静下心来读了些书,其中也包括教育哲学和与国内外大学史有关的书。我自己感到,那时候才算我真正开始自己的“精神阅读”。我这里指的是,不是一般的获取知识的阅读,而是为了提升自己精神高度的阅读。那段时间的阅读是沉重而愉快的! 当校长以后,除了更要读一些教育学的书以外,也读了复旦很多教授的书,各个学科的。作为校长,有时真还需要对各学科都得懂一些!我觉得,当校长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收到一些老师赠送的书(可能也算是一种“受贿”),其中包括陈思和老师的、葛剑雄老师的,等等。对我来说,哪怕一知半解,也饶有兴趣地读。只有通过阅读,我才能形成对不同学科的人所写著作的评判标准。对于社会科学,我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判断标准,虽不一定准确,但似乎也有点道理——若读了以后,觉得我这辈子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那么这可能是水平高的;但若读了以后觉得我多花点时间,认真查些资料,也写得出来,甚至有信心写得更好,那它的水平恐怕就是一般。话虽糙了点,但确实是我的一点体会。 我从我错乱的人生中得到的最深刻的体会是,一个人在心灵成长的不同阶段,我们要阅读相应的元典。此外,人的阅读指向和范围也会因我们社会角色的改变和实际需要的改变而改变。我们这代人,因时代的原因,个人的阅读史有很多的倒错。作为现在的年轻人,你们不会面临我们曾经面临的困难。你们可以吸取我们的教训,千万不要再犯我们这代“理科男”曾经犯过的错误。对倒错了的事,再倒过来去补上,可能总会留有太多的缺陷。 但是,当今的社会也为你们这一代的读书带来许多新的困难。我看到有报道说,全国洗脚业的营业额一年大概有200亿,但全国每年用于购书的款只有100亿。在今天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又该怎么来阅读?我们每个人都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对此,我说不出太多,但使我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那句台词,“整个世界都快要倒下了,而我们俩却挑这个时候在谈恋爱。”仿那句台词,我想说,“大家都在洗脚,而我们却在这里谈读书。”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然而,阅读终究能让我们的心智、人格更加完整。因此我有信心,只要有图书馆和有图书馆馆长去引导人们读书,只要我们为读书留出时间和精力,这个世界就不会倒下! 最后,我用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结束我今天的讲话: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天堂存在,那天堂肯定就是图书馆的样子!” 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摘自复旦大学新闻文化网(http://news.fudan.edu.cn/2014/0425/35975.html) 作者:王烨 摄影:刘畅 来源: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4-04-25